「所謂微型,依我的理解和體驗,就是細節在數量上的最大濃縮,以一兩個細節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,這就是微型小說。……微型小說可以是短篇小說的極致,集中體現了細節和文字的魔力。所以認為微型小說是初學寫作者最佳練筆體裁,實在是莫大的錯誤。」王璞:《怎樣寫小說--小說創作十二講》(香港:匡智,2008),頁40-41。



2012年9月1日 星期六

哀悼青春 - 郎懷中

哀悼青春 郎懷中


  年輕時,我常常憧憬長大後可以自主、自由;長大了,我卻常常對現實不滿和煩憂。我可以肯定,一個人只要猛然醒覺過去的一個階段比現在更值得細味,昔日的場合比今天更容易暢所欲言,從前的自己比當下更加無私時,他立刻失去青春。我一想到這點,不禁咳笑起來。

  猶記得那天,時針重返起點的剎那,我踏入二十一歲。父親對此不以為然,只是輕描淡寫地說:「許多人在二十歲時已經死了,只是到了八十歲才被埋葬……」於是,那夜我拖著僵硬的身軀返回自己的臥室,徹夜無眠,悼念自己與哭泣。

  如今我站在窗旁觀看,看見成千上萬的小伙子揮動旗幟,高呼口號,儼如看見二十歲的自己。其實咱們有何分別?人為了得到自由,最終失去自由!為此,我狠狠地抽一口煙,使勁地呼出一縷烏雲,卻始終吐不盡胸膛裡的苦澀、乾涸和灰暗。輕煙在半空浮沉,餘溫在口腔徘徊。我咀嚼煙草的氣味,赫然曉得我不曾喜愛它的味道。從來沒有人認為香煙風味清新,也沒有人讚美它豐腴醇厚,可是我為何仍然如癡如醉拼死地抽?我緊掐煙屁股,拼盡全力壓下去,撲滅哪碼子的真理。

  「總統,你看到窗外的年輕人嗎?他們已經聚集多時,下一步該如何做?」政務大臣問道。

  「長大了就會明白。」我對他說。

  「他們既非商人,也非政客,沒有何事可以利誘,也沒有談判的餘地。為了理想,他們的確可以置生死於不顧!」

  「長大了就會明白。長大了就會明白。」我喃喃自語。

  「總統,他們如箭在絃,看他們的勢頭,你得親自出去回應他們,否則不堪設想!」

  「我不是說了嗎?長大了就會明白!」

  「總統……」

  我勉強聽從大臣的勸告,由他護送我出去。他舉起兩手吶喊,呼籲群眾安靜。出乎意料之外,萬餘大學生居然頃刻間睜大眼睛,沉默不語,等候總統發言。而這時,政務大臣才察覺排在最前頭的領袖是誰--我的兒子,明年二十一歲。

  天照斜陽,空氣沉靜,我幽幽地說:「傻孩子……傻孩子……」此刻,我才發現孩子與我都淌著兩行熱淚。

(二零一二年九月一日.香港)

2011年7月21日 星期四

睡醒(三) - 郎懷中

睡醒(三) 郎懷中

  美寶一覺醒來,發現窗外蝴蝶紛飛,鳥聲啾啾不絕,從窗外傾瀉而來的陽光,剛好打中他的臉,叫他的臉龐紅紅癢癢。

  他打個呵欠,悠悠思忖:「今天的天氣真怡人!」

  美寶躺在床上,伸一伸懶腰,然後轉過頭去一瞧,發現旁邊是亂作一團的被褥,被褥上是丈夫的枕頭,枕頭上是一張便條,便條寫了幾行字。美寶自言自語道:「怎麼了?」

  他拿起便條細讀:

老婆:

  如果您半夜醒來看到這張便條的話,不要害怕。我沒有饞嘴上街買夜宵,也沒有被外星人擄去。我只是坐計程車到花墟買最合時最新鮮的玫瑰給您,共賀結婚周年。放心,我半個小時後就回來。

老公(24-4-2011, 4:30am)

  美寶兩頰通紅,嘴角含笑。他用手按著胸口,壓抑過快的心跳,然後別過頭去凝視窗外,想:「老公的鬼主意真多!現在我先煮早餐迎接他好呢?還是裝睡好呢?」

  正想得出神,美寶忽然醒覺天早就亮了!距離四時三十分,不止三十分鐘。

  「老公不是說半小時後回來嗎?難道出了意外?」恐懼驅散倦意。美寶急忙下床搜尋。他打開所有房間,甚至連衣櫃也找遍,仍不見丈夫的蹤跡。「鞋架沒錯獨缺老公的一雙鞋子,老公的確出門未歸。難道是交通意外?」美寶的直覺叫他愈想愈慌。他馬上撥電話給丈夫,可是電話沒有接通。

  恐懼逼出眼睙。美寶趕快換上衣服,拿著門匙、電話、錢包,推門出去尋找丈夫。一打開門扉,美寶終於放下心頭大石。原來丈夫已經站在門外,倚著牆,抱著一束殷紅的玫瑰!

  丈夫抓抓頭皮,笑道:「我回來時才記起自己忙了帶錀匙,手機又剛巧沒有電量,不能發短訊給你。我本想按門鈴的,可是又怕打擾你的好夢,所以一直站在門外等你。」

  美寶抹掉一把淚,喊道:「笨蛋!」

  「今天你我結婚一周年!復活節快樂!」


(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一日.香港)

2011年7月20日 星期三

還有我 - 郎懷中

還有我 郎懷中

  老爸遭遇車禍離世。我收到來電後,立刻掛斷電話,擱下手上的工作,陪伴老媽到殮房認屍。老媽一掀開覆蓋遺體的帆布,頓時渾身打顫,哭成淚人。我見他泣不成聲,唯有強忍淚水,絮語安慰:「還有我。還有我。媽,沒關係,我來照顧你。」

  老媽似乎沒把我的話放在心內。他扭過頭來凝視我,欲言又止,然後伏在我的肩上,哭得更厲害。

  接下來的幾天,我不許老媽碰父親的身後事。我勸他像平日一樣打理家務、買菜弄飯、餵飼金魚、接孫放學……唯恐他無所事事,忽萌淚意,無處話淒涼。

  沒想到父親的葬禮手續繁複。我平時連患上重感冒也不肯請假,這次卻為父親的身後事不得不休息一星期,破了五年來的記錄。我天天奔波勞碌,從認領遺體,到辦理死亡證,預訂殯儀館,申請火葬場,通知親友,找骨灰龕,都一手包辦。我不許母親為葬禮煩憂。每一次他問我葬禮辦得如何,我都對他說:「媽!別憂心。都妥當,都妥當了。」

  老媽仍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。每次聽後他都搖搖頭,嘆嘆氣,然後繼續幹活。我想,老媽一定還沒有恢復過來吧。

  葬禮那天,母親穿上我預先挑好的喪服,坐在我編排的座位。我勸他不要跟親友打招呼,以免壞了心情。我剛轉身要接待親友時,母親握著我的手凝望我,眼窩埋藏許多心事,但嘴裡沒吐半個字……

  忽然姑媽推門闊步而至。她上前打岔問候,高聲對母親叫嚷:「妹妹啊妹妹,你心情如何了?」我聽見他刺耳的聲音,急忙轉過身來,用兩臂左右伸展攔著他,說:「老人家心情還沒有平復,你還是下次才……」

  不料,我還未說完,老媽便從後撲上來擁抱我,在我耳邊淡淡地說:「孩子,沒平復的人是你。」

  我轉過頭去,嗅見母親的溫暖,眼底一熱,湧出睙來。我赫然發現,這一哭,是老爸逝世以來的第一次……

  老媽緊緊地摟著我,輕柔地說:「還有我。還有我。」

(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日.香港)

2011年7月14日 星期四

回家 - 郎懷中

回家 郎懷中

  不經不覺,除夕將至,驚險的冬天即將結束。我踏著頹喪的枯葉,初春的落紅,離開城市的工廠,返回山村的老家。

  回家的路上,火車站裡,我碰著小洪。

  人潮洶湧,車站都是人。我與他相離五公尺,卻費了半個小時才擠到他的旁邊。走近了,才發現他身穿光鮮的西洋服,腳踏時髦的尖頭皮鞋,手裡拿著輕便的公事包。我花了五分鐘,將兩肩及腰的包裹用一手抓住,騰出另一隻手來,擦一擦褲子,然後握著他的手,對他說:「小洪啊小洪!我們有八年沒見吧!城市的生活好嗎?」

  小洪是我的鄰居。我們從小相識,在泥巴裡一起玩耍,一塊饃饃兩個人吃,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。我倆結伴兒讀小學。可惜山村裡沒有中學,要繼續讀書的話,非到縣城市不可。小洪的家境還過得去,所以我們小學畢業後,他到城裡繼續唸書,我則留在老鄉學做油漆匠。每年春節和暑假,他回山村探望家人,我們才得見面敘舊。八年前,小洪考上重點大學,他家賣掉家裡所有的,舉家搬走了。從那時起,我們就沒有見過面。我一直留在山村替人漆房子、家具、壽材,總算養活自己。後來荷包有點錢,便娶了師傅的女兒,生了男娃。直至去年爹說城裡的機會多,可以攢大錢,我才就跑到外邊勞動。在山村的日子,我一直希望小洪回來打個招呼。沒想到,離開山村,我倆才相見。

  八年一次巧遇,我倆的眼眶都泛著淚。甚至小洪嘆謂:「沒想到我們能活著相見!」

  我稍稍交代山村的變化,成家立室的經過,和到城裡打工的來由,對小洪說:「城裡的機會果真多。這年在工廠披星戴月,雖然整年沒回過家,但是收入翻了倍,總算對家人有個交代。小男娃兒也不愁沒錢讀書了!」我笑咧咧地道。

  小洪神色大變,搭著我的肩膀,驚道:「你一整年沒回去嗎?就是聯絡也沒有嗎?」

  「對!我一整年沒回去。不過說起來也奇怪,我家窮,沒電話,我就寫寫消息回去,可就一直沒回覆。我想山村的通訊也太差吧。」

  小洪硬咽一下,低下頭來,掐著鼻,幽幽地說:「你離家的那天,渭水泛濫。山村淹沒了。新聞說,那裡的人都被洪水沖走,無一倖免……」

  我的包裹頓時像灌滿了鉛,添了千斤重。它們從我手中徐徐滑下,而我的雙膝發軟顫抖。我跪坐地上捶胸哭泣,臉上淌著的都是淚。

  小洪蹲下來安慰說:「山村成了廢墟,你暫時到我家住一下,再作打算吧。」

  我手裡死死地抓著包裹不放,說:「不!我要回家!」

(二零一一年七月十四日‧香港)

2011年1月17日 星期一

寒夜 - 郎懷中

寒夜 郎懷中

  天氣嚴寒,行人哆嗦。人人噓氣成霧,揉搓兩手取暖。我推開咖啡室的門扉,一手提著剛出爐的牛角包,另一手拿著熱得冒煙的藍山咖啡,迎著凜冽的北風,低頭默然疾走。看一看手表……唉!下午五時五十七分,只剩三分鐘!

  忽然有兩人擋住我的去路。怎麼了?難道你們不曉得我趕時間嗎?我上下打量他們,見老的白髮及肩,俯臥地上像睡覺,幼的像三歲童,站在一旁,拿著半個砵子討飯。他們穿著灰舊而不合身的長衣和褲子。衣領寬大,鎖骨崢嶸像枯槁。披在他們身上的,是滿佈破絮的毛氈。絮子迎風搖曳,如蛆亂舞。我見稚子像初生畏冷的狗兒,在寒風中不住打顫,便決定佇足了解了解。

  「吃了麼?」「沒有。」

  「餓麼?」「餓。」

  看他饑渴的神情和乾癟的臉容,我不假思索地將牛角包塞進他的手裡。這時,我才想起我的謀生工具--相機。於是我對準他們連拍幾張黑白照,然後動身上路。沒行兩步,我轉意返回,把咖啡也放下,才闊步離開。

  我清晰看得見幼子用迷糊的眼神目送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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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報社如戰場,記者如戰士。老總對我要求嚴苛。我才遲到五分鐘,他便抱手踮腳怪責我拖累進度。我向他解釋原委,又給他看看所攝得的相片,卻換來不屑的回應。

  「這種人我們天天都遇上,讀者對此還感興趣嗎?別忘記,報紙愈奇情便愈吸引。不轟動、不煽情的報導,也要把它弄得轟動和煽情,這道理你到今天還不明白?」說完,他將手上厚厚的一疊訪問和相片塞給我,道:「今天的頭條新聞由你負責。標題是『九旬瘋婦破醋罈,狂劈老伴百五刀。』」

  我瞪著兩眼,驚叫:「一百五十刀?難以致信!」

  老總陰笑道:「就是這樣了!老婦實際上只劈了三十多刀而已。然而我們若不在屍體上多加幾刀的話,怎能喚起別人的注意?」

  我帶著惶惑的語氣回答:「老總的話甚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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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個月前,幾位同事揚長而去,自組公司製作電影。從此報社人手不足,我的工作量大增。為了應付老總無情的要求,我不但要犧牲精神和魄力,更要泯除誠實和憐憫。我反覆修改和潤飾案上的新聞,腦海一想到死線逼近,胃部便猛然抽搐作痛。而每次胃痛,我都想起那對乞丐。其實,一個麵包,一杯咖啡,夠他們二人裹腹嗎?我縐縐眉,搖搖頭,叩一叩腦門,繼續埋首工作。

  時針無聲無息地轉,我好不容易才拼湊出老婦因妒成恨,痛下殺手的報導。老總看後十分滿意,大讚繪影繪聲,高潮迭起。大功告成後,窗外天色已由黑轉藍。我抬頭看看時鐘--五時五十四分。我拖著饑餓的身軀,揹著黎明的日月回家。

  雨粉漫天如煙,寒氣無孔不入。我沿著上班的路急步回頭走,刻意尋找那對乞丐,想看看他們的景況如何。他們仍留在原地。老的仍躺在地上像睡覺,幼的仍站在旁邊討飯。牛角包仍在稚子的手裡,咖啡仍留在地上原封不動。

  「為何不吃?」「我不吃,等奶奶先吃。」

  「他不想吃?」「不知道。他沒醒來。」

  他……沒醒?我瞪著眼,張著嘴,伸手過去摸摸老嫗的臉--硬繃繃、冷冰冰,像鐵一樣。

  他死了。

 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。我伸手去接,未及開聲,話筒就傳來老總的聲音:「對了!那一老一少的相片雖好,但就是沒甚麼派頭。這樣吧!你千萬不要再伸以援手。只要把事情鬧大,就有新聞價值。標題我也想好了!叫『政府不仁,母子求助無門險餓死』。知道麼?」

(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七日.香港)

2010年12月16日 星期四

睡醒(二) - 郎懷中

睡醒(二) 郎懷中

威利一覺醒來,發現窗外蝴蝶紛飛,鳥聲啾啾不絕,從窗外傾瀉而來的陽光,剛好打中他的臉,叫他的臉龐紅紅癢癢。

他打個呵欠,悠悠思忖:「今天的天氣真怡人!」

他仔細環顧四周,所見的是緩緩涓滴的水龍頭、颯颯運轉的抽風機,搖搖晃動的浴簾,滿池冷水的浴缸和赤著身子臥在其中自己……威利確信自己身處浴室。他努力回憶,心裡疑惑:「睡著了麼?」他苦思不果,惟有抓著缸沿起來,才覺力不從願。這時,他發現圍繞著他身體的,是鮮紅色的水,像玫瑰般紅,也像淡淡的紅酒。水面浮滿冰塊,如鑽石般反射陽光,晶瑩迷離。

浴缸。紅色。冰塊。威利的心呯然猛動。

威利呼喚道:「媽!你在麼?」

「在!」聲音杳杳如煙,如隔千里。

他再喊:「我……我忘了吃藥麼?」

過了一會,威利未聞任何動靜,只見水龍頭仍舊涓滴,抽風機仍舊運轉,浴簾仍舊晃動。

冰水愈來愈殷,哆嗦愈來愈密。威利感到腹部傳來一陣陣刺痛。他慌起來,竭盡全力尖嚷:「救我!」

(二零一零年十二月十六日.香港)

2010年10月24日 星期日

偏執的國王 - 郎懷中

偏執的國王 郎懷中

千里之行,始於足下。綠洲王子出使訪問列國,來到內陸小國梵特斯尼亞,驚見國民以鹹水灌田。王子大生怪疑,便在皇家宴會向友國國王問過究竟:「鹽田種植,聞所未聞,梵國國民因何用鹹水灌田呢?」

梵國國王不以為然。他徐徐擱下手上的水晶杯,用餐巾輕印嘴唇,然後清清嗓子,道出箇中原委:「原理簡單得很。蔬菜本來苦澀如膽,難以入饌。然而只要在烹煮時灑點鹽巴的話,苦菜瞬間甘之如飴。現在我們以鹽和水種菜,蔬菜先吸收鹽份,煮時便不用再下鹽了,這樣做不是省時省勁嗎?」

綠洲國王博覽群書,遊歷四方,未聞如斯荒唐事。他舉例喻說,力證其非:「請聽在下微議。蜑人旅海,無一不知鹹水如鴆,愈喝愈渴。蔬菜如人,久飲鹽水,豈不枯萎凋零……」

綠洲王子未嘗未說完,梵國國王便扯高嗓子插嘴道:「小子!我說田野如水,蔬菜如魚。人人皆知海魚比河魚鮮美。同理可證,鹹田出產必定比其他田地的出產更加甜美。」

綠洲王子壓住怒氣,不慍不火地勸說:「你說的有理。然而鯽魚居池,鰂魚旅海,二者不可易地而飼,否則兩者皆亡。你們用鹹水種植多年,不見農物失收,田力虧損嗎?」

梵國國王愈說,眼睛瞪得愈大:「我國自二十年前向濱海國買海水灌田,可是這些年來,田產每況愈下,不增反減。在我看來,海水鹽量充足,礦物豐富,想必是優質的耕用水。既然如此,問題斷不在海水,乃是濱海國!濱海國說不定發現我們用秘方種植,所以在海水下了功夫。即使我們現在改用鹽水灌田,田力仍然疲憊。」

梵國國王的推論令人哇然。綠洲王子嘗試引導梵國國王好好分析,不過沒說兩句,國王便反唇相稽:「我警告你!你休想說服我!你若再規勸一次,我便把你當作濱海國的賊伙。再者,你別忘記你的身份!小國王子豈能與大國國王議論國事?要勸的話,叫你的父王來吧!」

此話一出,綠洲王子唯有把好話通通收回去。他見友國國王偏執傲慢,不納善諫,便強顏笑道:「國王的話甚是!在下剛才實在冒犯了!」

宴會過後,綠洲王子借辭提早造訪他國,決意以後不理梵國國事。

不多年後,梵國遭遇空前饑荒,遍地寸草不生。國人悉數遠走他國。雖然敵國素來虎視梵國,但是一知梵國田地毀壞,沒有一國願意吞併。於是,從此以後梵國土地荒涼,人煙皆絕,直到今天。

(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四日‧香港)

2010年7月26日 星期一

懷疑 - 郎懷中

懷疑 郎懷中

最近黃太憂心忡忡,常常夜不入眠,不消一個星期便臉容大變,不僅臉白如紙,連頭髮也枯黃起來,而且眉頭緊鎖,眼神空洞,嘴唇乜斜,看起來魂魄全丟。他的朋友莉娜在街上碰見他,以為是個陌生人。若沒靠近看清楚,也認不出他來。莉娜驚嚷:「哎喲!沒見幾天,你怎麼換成另一個樣子?」

黃太沒回應他,只是低著頭、搓著手,明顯心事重重。於是莉娜試探道:「是關於金錢嗎?」

黃太咬著唇,別過頭去,不發一言。莉娜見他拒絕回應,仍然不肯罷休。他追問:「健康?事業?親戚?朋友?子女?丈夫?」黃太一聽「丈夫」二字,立刻哇一聲大哭起來,眼淚如泉奔湧。

「別哭!別哭!怎麼啦?吵架是常有的事。不要太執著。」莉娜故作輕鬆,搖一搖黃太的手,安慰他。

「不!不是吵架那麼簡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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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生黃太結婚五年,一直融洽相處,恩愛如昔。幾天前,黃太的手機出了故障,借丈夫的一用。他聽見手機一響,沒為意手機是丈夫的,便順手拿起來接聽。那時,話筒對面的那人搶先開聲,先自稱露露,然後問對方何時有空再來他家纏綿。黃太聽他言辭猥褻露骨,大嚇一驚,惟有佯說打錯了,然後匆匆掛斷。自那天起,黃太不住懷疑丈夫有外遇,連日查看丈夫的手機短訊,摸索他衣服的口袋,檢查他信用卡的交易記錄,連他丟掉的垃圾也翻出來搜尋一遍,惟恐錯過任何蛛絲馬跡。

黃太的舉動幾乎把黃生逼瘋了。昨夜,黃生首先開腔:「我實在受不了!你到底要查到甚麼時候?」

黃太毫不隱瞞。他叉著腰,尖嚷道:「告訴我。到底露露是誰?」

「誰是露露?我不曉得誰是露露。」

「是情婦嗎?」

「沒有!沒有情婦!你懷疑我變心?你為何不相信我?要證明一件事物存在,從來都比證明不存在更加容易!你翻箱倒櫃千百次,找得著甚麼?」

「我找不著。」黃太怒視他丈夫:「終有一天我必能找到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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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太隨便找個咖啡室與莉娜坐下詳談,然後將一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一遍。

莉娜愈聽愈覺得希奇。他驚訝黃太那麼快便判定丈夫變心。莉娜問:「你找到證據沒有?你會不會太多疑?有時那些證據與事情毫不相干,根本不成證據,難以定準。須知道,要證明一件事物存在,很容易;但要證明它不存在,便困難了。」

黃太聽後,忽然抬起頭來。他捉著莉娜的前臂,瞪著眼,厲厲地盯著他:「對!要證明一件事物存在,是容易的。」

(二零一零年七月二十六日.香港)

2010年6月18日 星期五

上天有好生之德 - 郎懷中

上天有好生之德 郎懷中

從前有個和尚攀山涉水,獨自走到一處渺無人煙的山洞修行。

第一天,和尚在山洞裡誦經,忽然從脖子傳來一陣刺麻。摸摸看,竟是隻吸血蝙蝠!

蝙蝠在他的手上掙扎,道:「先生啊先生!請你開恩。我獨居山洞良久。這裡萬里無垠,人獸皆絕。請您每天施捨一點血液給我維生吧!以後我每天送來野果,好報答你的恩情。」

上天有好生之德。和尚明瞭附近的確沒有蝙蝠的食物。況且他認為蝙蝠替他供應水果,他便可以省卻出外找食的煩惱,天天專心誦經念佛茹素,於是他欣然答應了。

兩天、三天、四天過去,和尚的臉色和精神都比以前遜色了。

第五天,和尚仍在山洞裡誦經,忽然從小腿傳來一陣刺麻。摸摸看,竟是隻水蛭!

水蛭在他的手上竄動,道:「先生啊先生!請你開恩。那天你涉水過河,我附在你的身上吸血,不料你把我帶到這山洞裡。我若離開你,自己鑽回家,路還沒走一半便要渴死。因此,請您每天施捨一點血液給我吧!」

上天有好生之德。和尚見他五天來一直為蝙蝠和水蛭獻血,生命仍可維持,所以不與水蛭計較,欣然答應了。

六天、七天、八天、九天過去,和尚臉色蒼白,精神愈見遲滯。

第十天,和尚感到手臂傳來一陣刺麻。摸摸看,才發現是隻蚊子!

蚊子在他手上拍翼,道:「先生啊先生!請你開恩。那天你在叢林經過,我附在你的身上吸血,不料你把我帶到這山洞裡。我若離開你,自己飛到別處,路還沒有走一半便要餓死。因此,請您每天施捨一點血液給我吧!」

上天有好生之德。和尚見他十天來一直為蝙蝠、水蛭和蚊子獻血,生命仍可延續,所以不與蚊子計較,又欣然答應了。

十一天、十二天、十三天、十四天過去,和尚已見昏厥。他倒在地上,奄奄一息。

第十五天,和尚已經半死,忽然感到肚腹一陣刺麻。摸摸看,發現不了甚麼。不過他隱約聽到一些聲音:「先生啊先生!請你開恩。我是蛔蟲,在你肚腹中寄居。那天蝙蝠送來的水果,有我附在其上。我若離開你的身體,便不能活了。因此,請您每天施捨一點血液給我吧!」

上天有好生之德。和尚未及開口回答,便激死了。

(二零一零年六月十八日.香港)

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

書店裡的軼事 - 郎懷中

書店裡的軼事 郎懷中


「柏拉圖問蘇格拉底甚麼是愛情。蘇格拉底叫他到麥田走一趟,不回頭地走,要在途中摘下一棵最大最好的麥穗。但是他只准摘一次。

「柏拉圖認為十分容易,充滿信心地走出去。日落時,他垂頭喪氣回到老師跟前說:『我看見一株很飽滿的麥穗,卻不知前頭有沒有比它更好的。因為我只能摘一株,而且不能回頭走,所以只好放棄,繼續向前找。走到麥田盡頭時,我才驚覺手上原來一棵麥穗也沒有。』

「這時,蘇格拉底才告訴他:『那就是愛情。』」

***

「見鬼!這裡明明是金融書籍的書架,為甚麼會找到蘇格拉底呢?」

子雄一清早跑到書店,在「金融投資」牌下的書架旁竄來竄去,想找《世界十大富豪致富心得》。誰不知他胡里胡塗拈來《愛情.哲學》,還鬼掩眼似地掀開一頁頁埋頭去讀。

他掩卷,嘆一口氣,想把柏拉圖和蘇格拉底放回前面的書架。忽然瞥見書架對面有副熟悉的臉。在隔板與書頂之間,一雙眼透過來--是一對鳳眼,配了柳月眉。眼珠一顆是藍色的,另一顆是綠色的。

子雄極力轉過身來逃避,奈何太遲了。《戀愛.哲學》未及歸回本位,女人便繞到子雄的眼前。

「嗨!很久不見了。你還好嗎?」一聲平常的招呼。他留意到子雄手上的書,又說:「啊!原來你也愛看哲學書。」

「噢……是的。」子雄吞吞吐吐,雙手胡亂揮舞。

「我上星期才看完這本書。」

「那麼……你覺得這本書怎麼樣?」

「通俗、簡易、中的、文字老煉、結構分明、表現出大智慧。作者體貼讀者,用不少寓言和故事來淺化哲學思想。深淺程度與《蘇菲的世界》差不多。這是本好書。詳細內容我不告訴你了!你自己看才有趣味。」

「謝謝!對了!你來書店是要找書嗎?」子雄心裡亂七八糟,竟隨口說了廢話。他心想:「當然要找書了。有多少人是來找人?」

「對!我想買小說。蘇童《河岸》得了文學獎。我竟沒有看過!」

子雄見他說得眉飛色舞,心裡讚歎他原來那麼愛閱讀,自己卻從來不曉得。

「殊!」隔旁的顧客以凌厲的目光睨著他們,示意保持安靜。

女人向子雄伸一伸舌頭做了個鬼臉,然後轉過頭去向投訴的人道歉。

子雄縐著眉道:「這裡不是圖書館。你用不著道歉。」

他卻掩掩後腦,笑道:「我性格是這樣,改不了。」

這一下傻笑,換來片刻沉默。二人先是面面相覷,後是四目亂投,目光不知放到哪兒才好。最後女人誇張地揚起左手,看看手錶,說:「對不起!我趕時間,要先走。下次再談吧!」說罷便怱怱離去。

子雄愣住片刻,若有所思。他低頭嘆息,才記起手裡仍拿著《戀愛.哲學》。他猛力搖一搖頭,把它放回自己的書架,然後走到「金融投資」牌下,繼續找他的《世界十大富豪致富心得》。

(二零一零年五月二十六日.香港)